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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年前的台灣社會(1):日語與台語的糾葛

距今一百年前的台灣,是日本殖民統治時期,當時的台灣社會的日語使用仍不算普及,1925年(大正14年)時,台灣社會的日語理解率粗估只有6%左右。日本殖民統治的最後二十年,台灣社會的日語理解率不斷上昇,到終戰前的1944年,日語理解率已來到71%。如果我們能時空穿越到當時的台灣,有辦法不被發現我們是未來來的人嗎?

答:就算不開口說話,可能當時的台灣人光看我們的衣裝和配件就識破了。(?)

不過既然是語言學相關的部落格,就還是來談談語言。根據台灣語言學家吳守禮在二戰結束的隔年(1946年)所記錄的狀況,當時的台灣社會可分為老年、中年、少年三個群體,每個群體的語言使用狀況不同。

當時的老年層,除了部分從來沒有受過日本教育的人以外,知識階級「話語雖然大都是台灣話、生活語也是台灣話。但是語彙裡已經摻入不少的日本語和語法了」。中年群體較多雙語流利的人,然而「作思想都用日本語的語法」,且「雖然會說一口還很流利的母語,可恰因為母語已經由社會上退到家庭的一角落」,所以所使用的台灣話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。至於少年層,不但日語流利,且「有的簡直不會說台灣話」了。

1946年台灣的狀況,現在看來倒是有些似曾相識,只是強勢語言從日語變成了華語。即便在沒有過多政策干預下,不同語言的使用者根據需求也會發展出溝通的方式,何況當時的台灣已建立起教育系統,作為公用語的日語自然發展快速。

日語在當時台灣社會裡的普及率,與台灣兒童的就學率成正比,根據戰後的《臺灣省五十一年來統計提要》所記,1943年台灣的學齡兒童就學率已來到71.3%,與日語理解率的數字頗為相近。

初等教育就學率(原始資料出自1946年《臺灣省五十一年來統計提要》,本處表格引用自《台湾における国語としての日本語習得》(甲斐ますみ著)
初等教育就學率(原始資料出自1946年《臺灣省五十一年來統計提要》,本處表格引用自《台湾における国語としての日本語習得》(甲斐ますみ著)


當時台灣人又是如何在學校學習日語的呢?

殖民統治的最初,由於日本也並未發展出一套完整的語言教學法,日語這個語甚至也還沒有被完全「標準化」,當時的日本還有許多關於表記上的議論。因此,殖民地台灣的日語教育多是採取傳統的文法翻譯法-老師用日語念一句,學生複誦一句;老師用日語問一個問題,學生用台語答,老師再把答案用日語重述一次。

這種文法翻譯法有著很悠長的歷史,雖然不能說是最好的教學法(事實上,也很難定義什麼才是最「好」的教學法),但無論東西皆有豐厚的經驗。在歐洲,拉丁語開始成為只有書面才使用的語言後,對學習者來說口說及聽力就不再如此重要,因此書面的翻譯便成為了語言課堂上最優先的能力。

但對於當時的台灣人來說,生活在帝國的殖民地,與統治階級的溝通並不只存在於書面,日常生活上也可能會用到,文法翻譯法不見得是最有效率的方式,於是也開始出現其他的語言教授法,例如教學時只採用日語、讓學習者習慣日語環境的直接法,據記載,當時一些教師也應用了機械式的反覆跟讀訓練來教授日語。

就這樣到了二戰結束,台灣社會的日語理解率也如文章最初所提,昇到了七成。回顧吳守禮的記載,當時的年輕群體已有不少人以日語為優勢語言,台語的使用場域以家庭為主。

不過,當時社會上還是有一部份的人不諳日語,他們多是未受過完整日語教育的人,除了當時的老年群體(可能在日本開始統治台灣時已過了學齡)以外,還有一些「苦力、傭人、攤商」。這些人雖然大多無法「只說日語」,但由於工作或其他方面的需要,他們會使用一種台語與日語混雜的「皮欽語」。

皮欽語是指兩個語言群體由於溝通需求而發展出的新混合語言,據川見駒太郎在1942年的記載,當時台灣的知識份子「日語與日本本土並無二致,但苦力、傭人及攤商並不諳日語,所以會使用一種極端省略、混有台語的台式日語」。例如以下的對話,A是從日本本土搬來台灣的中產階級家庭主婦,B是台灣的菜商,紅字為台語詞語:

Aリーヤ チレ いくらあるか。

Bチレ。一斤十五銭ある。

A:高い高いあるね、まけるよろしいね。

B:高いないよ、おっさん ろこも十五銭あるよ。あたな、わたし、ホーユー(朋友)ある、安いあるよ。

A:嘘言いなさい。どこの野菜やも十二銭あるよ、リーのもう買わんよ。外の買うからいらんよ。

Bホー、ホー、よろし、よろし、おっさん、まけるあるよ。いくら買うあるか。


嚴格來說這個對話並不是田野調查的記錄,而是川見駒太郎舉的例,不過還是可以看到幾個特點。

第一,台語的部分多出現在代名詞,リーヤ(你啊)、チレ(這个/tsit ê)、ホー(好)、リー(你)等,文法如同大多的皮欽語一樣有許多簡化,其他部分多以日語的詞語為基底。

第二,因為是新的混合語言,既不能完全說是台語、也不是日語,若熟悉日語的讀者應該會注意到,即便A的母語可能是日語,語法仍然有許多出入。

第三,(假使川見所寫的這段對話是實際出現過的對話,)即便是未受過完整日語教育的階級,在日常生活中也可能受到日本本土來的移民及當時的知識階層影響,開始使用許多日語詞語及台日混合的皮欽語。

(不過我相信被殺價的攤商還會加上一些台語的murmur……。)

如果回到1925年,我們可能可以見證到日語如何透過語言政策及教育,在短短的二十年間成為台灣社會的優勢語言,並且改變一個新的世代。這些當時受日語影響最深的年輕世代,也很可能就是戰後「失語」最嚴重的一代。有些歷史可能會重覆,跟百年前一樣,越來越多語言正在死去。不過跟一百年前不一樣的是,有更多人意識到這件事、力挽語言消失的狂瀾。至於未來會如何,可能就只能等時間來解答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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