為何非得一「匹」馬？－量詞的五四三

無論在漢語或其他漢語族語言，量詞儼已成為不可或缺的語法要素，因此當我們聽到有人說「我昨天吃了三蘋果」、「那裡有一狗」或「給我一水」的時候，會感到不自然。三「顆」蘋果、一「隻」狗、一「杯」水，這些看來理所當然的量詞，究竟又是怎麼出現的呢？

我們平常說的「量詞」，在語言學上又稱為「分類詞」（classifier），在許多亞洲語言中皆存在，同時是計數名詞時不可或缺的語法要素，如日語、韓語、越南語、漢語族各語言、緬甸語、馬來語、尼泊爾語……等語言，皆有它們的蹤跡。在英語、德語、法語等印歐語系語言中，實而也存在著量詞，如three pairs of socks (三雙襪子)，不過這個「雙」表示的是數量，而不是物品本身，就像一打、一公升，在印歐語言中，分類詞並非強制的語法要素，只用在少數物品上，所以在英語中，我們可以說 four students；但在漢語中，則必須說「四個學生」或「四位學生」。

分類詞在漢語中並不是一直都是強制要素，研究分類詞的語言學家一般同意，在古漢語中分類詞並不是必要要素，只被用於較為珍貴、具有價值的事物上，如馬、書、詩等。在上古漢語中，它們還不是獨立而強制的語言要素，然而當時已有「馬五馬」、「酒三酉」這樣的計數方式，在數詞後加上另一個名詞表達前面名詞的數量。論語中也有類似的例子，「陳文子有馬十乘」。管子中記載：「一乘者，四馬也」，馬以四匹為單位計數，在此時計算單隻馬時，仍不強制加上「匹」，因此「四馬」是語法允許的語句。

古漢語中的分類詞位置也與現代不同，不同於現代「十匹馬」的語序，古漢語主要採用「名詞－數詞－量詞」的語式，如剛剛的「馬十乘」、「詩四首」等。這些具有價值的事物，比起其他一般事物而言，更有細數的需求。至於其他的事物，在古漢語中則直接加上數詞。直到現代，細數馬的「匹」或詩歌所用的「首」，仍為指涉相當特定的量詞，只要換作別的動物，無論是狗、貓、牛、羊，都不再能使用「匹」計數，而必須改用「隻」等較具泛指性的分類詞。

對於認知原型（ｐｒｏｔｏｔｙｐｅ）近似馬的騾，可能有時還勉強能說「一匹騾」，但只要長得不像馬，不管是牛、羊、猴子，漢語就不接受用「匹」計數了。

漢語中還有一個特色，便是在名詞後面加上傳統的分類詞，成為泛指該類事物的一般性名詞。例如數車用的「輛」，加在「車」後，便是一般指車的「車輛」；數「紙」用的「張」，加在一起就是「紙張」。同樣的道理，我們還可以造出「馬匹」、「牛隻」、「書本」、「花朵」等名詞。

語言學家對於量詞定型的時期有些不同意見，一般認為漢語開始強制要求分類詞是在10世紀前後發生。而在日本、韓國、越南等地，受到許多中古漢語的影響，部分的分類詞也與漢語呈現一致。不過在這些語言當中，仍存在許多以當地語言計數的量詞、且文獻年代比中古漢語來得早，同時在其他明顯未受中古漢語影響的亞洲語言中，也可見到許多使用分類詞的語言，因此分類詞很可能是受到祖語影響的共通特性，而並非是某單一語言發展出來、進而傳到別處的單方向傳遞。

有趣的是，即便在中古漢語影響所及的語言，分類詞的發展也與漢語大不相同。就舉日語為例，日語中數馬使用傳統日語「ひき」，語源來自「牽引」，在漢字傳入日本後，被加上了「匹」的漢字。一直到明治初期，日本都仍是用「匹」來計算馬，然而據一些語言學家的調查結果，到了「文明開化」、大量翻譯作品進入日本的時期，社會上開始出現以「頭」計馬的風潮。

夏目潄石在1915年的作品《道草》中，仍是以匹計馬。如：「馬が何匹も続いて彼の眼の前を過ぎた。」

知名文學家夏目潄石在後期的作品，也開始以「頭」來數馬或牛。這個「頭」，被認為是英法等印歐語言的影響，在英語中，數牛、羊時是以 “head(頭)“ 來計算。最初在日本，是用在動物學及畜產學方面的專業用語，及至今日，日語中的「匹」泛用在各類動物，而「頭」則取代了「匹」，成為數馬、牛、豬等動物的分類詞了。

至於漢語中的「頭」是不是也是這麼來的呢？可以確定的是，「頭」並非傳統漢語使用的分類詞，我們也無法遵照剛剛「馬匹」的方式，製造出「象頭」、「牛頭」等名詞。至於更深入的結果，則要待學者們多多研究了。


06.14 補註：一般華語中所說的「量詞」，語言學上稱作分類詞(classifiers)。一般分為賦予物品特徵種類的「分類詞」，如匹、隻、條，以及賦予數量意義的「量詞」(mass-classifiers)，如打、升、碗。根據不同的分類方式，有些學者將分類詞與量詞視為分類詞的子種類，另一些學者則視為兩類不同的類別。